元稹和白居易“死生契阔者三十载”,结下了金石般的友谊。从一见如故到阴阳两隔,元白的友情从未间断,无论同朝为官还是相隔千里;无论得意还是失意,二人浓浓的情意见诸笔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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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白有着死生相依般的感情,羡煞时人,魂断千年,穿越时空,搬演出一段历史佳话,亦感动后人。
人生经历上,元白有着相似的悲惨童年;宦海生涯中,元白有着相似的治国理想;诗歌创作上,元白有着近似的创作主张;日常生活中,元白有着同气连枝的默契。
好朋友是互相成就的,元白各自在文学上的成就与对方是密不可分的。没有元稹提供的借鉴和基础,白居易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影响和成就;同样没有白居易的帮助,元稹也不可能有如此重要的文学地位。
元稹和白居易大约在贞元十九年(803年)的吏部考试中相识,二人都有着心酸的童年,都喜欢杜甫的诗,都有高远的抱负,这让对方看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,因此他们很快就结为好友。
元稹年幼丧父,其母郑氏年轻守寡,无奈投靠于娘家,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。由于家庭贫困,元稹连学都上不起,还是母亲亲自执教。求学不易,便发奋读书,因此元稹很早熟,为了减轻家庭负担,元稹15岁就选择考明经。
年少时的窘迫生活激发了元稹的上进心,他少年时期就怀有杜甫“安得广厦千万间”的抱负,他有诗言:“忆年十五学构厦,有意盖覆天下穷。”他的抱负是远大的,他也一直为此奋斗。
白居易则出生在一个没落的中小官僚之家,他为官前的生活基本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,他曾写诗描述年轻时的生活:
时难年荒世业空,弟兄羁旅各西东。
田园寥落干戈后,骨肉流离道路中。
吊影分为千里雁,辞根散作九秋蓬。
共看明月应垂泪,一夜乡心五处同。
——白居易《望月有感》
因此自结交后两人便视对方为人生最好的朋友,一生友谊长存,荣辱与共,正如白居易在《与元九书》中对元稹的真诚表露:“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,小穷则以诗相勉,索居则以诗相慰,同处则以诗相娱。”
诗歌唱和,生活自乐;有彼相伴,如此安乐!元白亲密无间,他们的关系堪比金石,用元稹的话说,是“谊同金石,爱等弟兄”;用白居易的话说,则是“金石胶漆,未足为喻”。
那一年,29岁的白居易和23岁的元稹在科举场上大放异彩,同登科第,被授官秘书省校书郎。年轻的元白在闲暇之余喝酒吟诗“曾将诗句结风流”,游转青楼“昔教红袖佳人唱”,一时春风得意,志得意满。
但元白的友谊绝非是同登科第的缘故,维系二人友谊的是理想追求和心意契合,白居易曾这样写道:
自我从宦游,七年在长安。
所得唯元君,乃知定交难。
岂无山上苗?径寸无岁寒。
岂无要津水?咫尺有波澜。
......
不为同登科,不为同署官。
所合在方寸,心源无异端。
——白居易《赠元稹》
白居易不仅盛赞了元稹的为人,还道出自己为官七年来,结交到的知心朋友只有元稹一人,可想这七年白居易在交友方面有过不少教训。最后白居易指出之所以能和元稹成为好友,是因为二人心意相契合,内心深处没有异念杂想。
元稹和白居易初次见面。图源:纪录片《书简悦中国》
高山流水觅知音,遇见情意相投的朋友不容易,能彼此接纳,与之畅谈更是难得,若有嫌隙就坐下来好好聊聊,知心朋友错过就难有了。
是故元白虽然在日后的政治上有过分歧,甚至发生嫌隙,但是这并未撼动二人近三十年的深厚情谊,一时的嫌隙反而让彼此更加珍惜这段友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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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白互相唱和的诗高达900多首,还出了16卷合集,远远超过他们给家人写诗的总和。不仅如此,他们之间还有一种心灵相通的默契。
最令人熟知的一件典型案例是元和四年(809年)三月,时任监察御史的元稹出使东川,到达梁州的当晚即梦见白居易,遂写下此诗:
梦君同绕曲江头,也向慈恩院院游。
亭吏呼人排去马,忽惊身在古梁州。
——元稹《梁州梦》
元稹还题下自注:是夜宿汉川驿,梦与杓直(李建)、乐天(白居易)同游曲江,兼入慈恩寺诸院,倏然而寤,则递乘及阶,邮使已传呼报晓矣。
而就在同一天,身处长安的白居易竟然真的携李建同游曲江,白居易喝酒时想起元稹,估摸他应该到走到梁州了,于是写下怀念元稹的一首诗作:
花时同醉破春愁,醉折花枝作酒筹。
忽忆故人天际去,计程今日到梁州。
——白居易《同李十一醉忆元九》
地隔千里,二人却有一种心心相印、魂梦相随的挚情,真是有些不可思议。正是这种挚情,在唐诗史上搬演了一出千里神交的动人剧目。
是故《唐才子传》中这样说道:“微之与白乐天最密,虽骨肉未至,爱慕之情,可欺金石,千里神交,若合符契,唱和之多,无逾二公者。”
不但如此,元白之间有时候还有一种小情人的傲娇。有一次,白居易想念元稹,却反倒说是对方思念自己:
晨起临风一惆怅,通川湓水断相闻。
不知忆我因何事,昨夜三更梦见君。
——白居易《梦微之》
后来元稹回信道:
山水万重书断绝,念君怜我梦相闻。
我今因病魂颠倒,惟梦闲人不梦君。
——元稹《酬乐天频梦微之》
元稹就更有意思,他说我病了,但我梦见了别人也没梦见你。这俩人可真是有意思,就连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读过元白唱和诗集,也不禁写道:
读遍元诗与白诗,一生少傅重微之。
再三不晓渠何意,半是交情半是私。
——杨万里《读元白长庆二集诗》
到底还是大诗人,一眼就看穿了元白二人情谊的本质,一半是交情一半是私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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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白生活中如亲生兄弟,政治上就是难兄难弟。在他们同登科第后被授官校书郎,志得意满,毕竟在人生理想路上,他们迈出了关键一步,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步履维艰,伤痕累累。
就在元白登第的两年后,唐顺宗宣布推行改革(史称“永贞革新”),但在保守派的绞杀下,改革不过数月便夭折,以刘禹锡、柳宗元等为代表的永贞党人被逐出京城,甚至被迫害致死,唐顺宗也被迫禅位给唐宪宗。
作为刚刚踏入仕途的热血青年,元白都坚定地支持永贞革新,对永贞党人的遭遇鸣不平。元稹更是将因直言得罪权贵之人的策文抄写后放在身边,日夜翻读。
那真叫一个热血!元白在应制举考试前,还曾退居华阳观中,“闭户累月,揣摩当代之事”,写出75篇策论,后编成《策林》。这些文章哪怕是放在今天也具有深刻的意义。
元和元年(805年)四月,元白在制举考试中顺利通过,元稹以制策第一,授官左拾遗;白居易制策乙等,调盩厔(今陕西周至县)县尉。白居易后得唐宪宗赏识,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,后又任左拾遗,缓缓走向人生的康庄大道。
白居易任左拾遗期间是“有阙必规,有违必谏,朝廷得失无不察,天下利病无不言。”他这种积极进言的行为虽然博得了唐宪宗的喜爱,但是也得罪了不少权贵。
白居易给元稹写信场面。图源:纪录片《书简悦中国》
小编之前写白居易那篇文章就提过,白居易第一次谏言不被采纳就是关于元稹的。元和五年(810年)三月,元稹因敷水驿事件被贬江陵,白居易连上三疏均不予理睬,而元稹这一贬就是五年。
这期间,白居易母亲去世,彼时元稹远在江陵无法吊唁,便让侄儿前去祭拜,还慷慨解囊,帮助穷困的白居易料理丧事,前后寄钱约20万钱,并为白母写了墓志铭。对此,白居易感激不尽,他写诗道:
怜君为谪吏,穷薄家贫褊。
三寄衣食资,数盈二十万。
岂是贪衣食,感君心缱绻。
念我口中食,分君身上暖。
——白居易《寄元九》
值得一提的是,元稹母亲的墓志铭为白居易所写,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搜这两篇祭文(《唐河南元府君夫人荥阳郑氏墓志铭》、《祭翰林白学士太夫人文》),元白都用真情实感讲述对方母亲的不易,不仅因为对方母亲都给予自己照顾和关怀,还因二人有着亲兄弟般的情谊。
五年后的正月,元稹接到还京诏书,回到长安,元白久别重逢,自然少不了游玩。当和其他朋友结伴游玩时,一路走了二十余里,两人话题不断,其他人竟都插不上嘴。
然而这种快乐时光却十分短暂。同年三月,元稹因刘禹锡的一首诗受牵连,虽然他不是永贞党人,但是他的作风实在不被权贵所容,故而被贬,白居易对他们的遭遇,愤愤不平。
当元稹来到贬谪地通州(今四川达州)后,白居易十分想念元稹,他写信给元稹,还作诗一首描绘自己寄信时的心态:
心绪万端书两纸,欲封重读意迟迟。
五声宫漏初鸣后,一点窗灯欲灭时。
——白居易《禁中夜作书与元九》
白居易说自己思绪万千,想写的有很多,但最终只写下两张纸,信放进信封之后,又怕遗漏了什么,又重新抽出来看看。这种情形,朋友们是不是很熟悉呢?
这次贬谪对元稹、刘禹锡、柳宗元等人来说就是个飞来横祸,权贵眼里容不下他们。白居易虽然免遭贬谪,但是当权者早已容不下他,贬谪是迟早的事。
很快,同年七月,白居易因宰相武元衡被刺一案,越职言事,被贬为江州司马,这对白居易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,极度懊恼,满怀失意。
现实无法改变,只有坦然接受。白居易收拾好行囊,从长安出发到江州,经过蓝桥驿时,白居易看见了元稹年初还京时在驿亭壁上题的诗,短短数月,风云变幻,两人都遭贬谪,白居易感慨万千,写下一诗:
蓝桥春雪君归日,秦岭秋风我去时。
每到驿亭先下马,循墙绕柱觅君诗。
——白居易《蓝桥驿见元九诗》
白居易说此后每到驿亭就下马去看墙上是否有元稹留下的诗句,可想在人生遭遇重大挫折时,白居易心里想到能诉苦的人只有元稹。
当白居易乘船沿江而下,在漫长水途中,一个深秋的夜晚,他想念远方的元稹,便伴着荧荧灯火,细读元稹的诗卷。
把君诗卷灯前读,诗尽灯残天未明。
眼痛灭灯犹闇坐,逆风吹浪打船声。
——白居易《舟中读元九诗》
白居易说他想元稹就把他的诗拿来读,读到灯都快熄了,眼睛都发痛了,江水拍打着小船,黑夜中的白居易是多么孤苦。可他心里仍挂念远方的好友,我如今这般模样,你又过得好吗?
白居易写《与元九书》。图源:纪录片《书简悦中国》
彼时的元稹又在哪呢?源于同年三月,元稹被贬为通州司马,一连串的打击加之水土不服,元稹几乎病死。但当听闻白居易遭遇他内心极度震惊,心痛不已,重病缠身的他踉跄起身写下一首广为流传的凄怆诗篇:
残灯无焰影幢幢,此夕闻君谪九江。
垂死病中惊坐起,暗风吹雨入寒窗。
——元稹《闻乐天授江州司马》
灯影摇曳,雨打寒窗,远方传来好友被贬的消息,元稹极度震惊,对他精神的刺激如一剂猛药,千言万语只化成寥寥数字:乐天,你还好吗?
后来白居易读到此诗,曾写信告诉元稹:“此句他人尚不可闻,况仆心哉!至今每吟,犹恻恻耳。”意思是这样的诗句别人尚且不忍听到,更何况我呢!到现在每每吟诵起来,我还悲伤不已。
约同年十二月,白居易渐渐从贬谪的痛苦中平静下来,恰逢此时元稹寄来书信《叙诗寄乐天书》,白居易读罢,沉思良久。在寒冬腊月的偏僻小城里,白居易回了一封情感真挚的书信,即是著名的《与元九书》。
这封信内容十分丰富,信中不仅谈到自己小时候的经历,还喊出了那句震古烁今的口号:“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。”进而成为他们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的口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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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乐府运动主要由白居易、元稹、李绅等人倡导,他们重写实,尚通俗,强调诗歌“补察时政”,“泄导人情”的功能,还强调以自创的新的乐府题目咏写时事, 故名新乐府。他们这批人走了一条与韩孟诗派完全不同的创作道路,故而称作元白诗派。
新乐府运动最大特点就是现实主义,他们认为诗里不能只有风花雪月,还应关注时事、反映民生。这在元白哥俩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白居易早年是个头铁的小伙子,战斗力十足,他写的讽喻诗对权贵来说就是漫天箭雨,比如他写的《秦中吟》、《新乐府》组诗令权贵咬牙切齿,恨不得立马弄死他。
他在《与元九书》中就曾这样告诉元稹:“闻《秦中吟》,则权豪贵近者,相目而变色矣;闻《登乐游园》寄足下诗,则执政柄者扼腕矣;闻《宿紫阁村》诗,则握军要者切齿矣!”
白居易在《与元九书》中提出了新乐府运动的口号。图源:纪录片《书简悦中国》
元稹在这方面比白居易更加“粗暴”。元稹“生性激烈,少柔多刚”,白居易是以笔为刀进行战斗,元稹则是一手执笔,一手拿刀,不仅写诗讽刺,明面上更是丝毫不退让,上至朝中权贵,下至地方节度使,他大胆弹劾,因此他屡遭打击。
尽管生活一地鸡毛,但好在有人关心,这让元白对未来满怀希望。比如当元稹被贬通州几乎病死时,千里之外,唯有白居易与他互通音信,还寄送衣物和药品。因此当元稹收到白居易的来信时,他十分激动:
远信人门先有泪,妻惊女哭问何如。
寻常不省曾如此,应是江州司马书。
——元稹《得乐天书》
见信即流泪,以致妻女或惊或哭,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,最后一问才知道,原来是他最想念的好友白乐天的信来了。
身为贬谪之人,元白对对方的思念之情愈发浓烈,流离千里,满目凄凉,唯有一知心朋友可与之倾述,当元稹想白居易但无法见面时,他就写白居易的诗:
忆君无计写君诗,写尽千行说向谁。
题在阆州东寺壁,几时知是见君时。
——元稹《阆州开元寺壁题乐天诗》
一个在通州,一个在江州,相隔千里,却是一样的谪居生活和郁愤情怀。而白居易收到元稹写的诗后,想到两人身居异地,可两心如此相同,真是人生难得之事,于是也写下一诗:
君写我诗盈寺壁,我题君句满屏风。
与君相遇知何处,两叶浮萍大海中。
——白居易《答微之》
天空是灰暗的,但阳光总会刺破它。元白在唐穆宗继位后也时来运转,双双回到朝中。尽管彼时元稹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上位,白居易也曾写信规劝元稹,两人发生了一些嫌隙,但终归还是风雨同舟,友谊长存。
大和五年(831年)七月,元稹暴病而亡。白居易亲自撰写墓志铭,文中他高度概括了与元稹的关系:“行止通塞,靡所不同,金石胶漆,未足为喻,死生契阔者三十载,歌诗唱和者九百章,播于人间,今不复叙。”
多年后,一个漫天飞雪的夜晚,白居易梦见和元稹一同游玩,二人忽近忽远,梦醒,白居易泪流满面,微之,你还能与我同饮吗?
夜来携手梦同游,晨起盈巾泪莫收。
漳浦老身三度病,咸阳宿草八回秋。
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阿卫韩郎相次去,夜台茫昧得知不?
——白居易《梦微之》
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永别了!微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