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在奶奶家第一次见到他。
一双眼睛不大,却十分警惕地睁着,原本就瘦小的他弓着腰,更显得鬼鬼祟祟。我从门缝里斜视着他,在他兜起几根玉米棒时,我大喊起来:“奶奶!有小偷啊……”奶奶抄起棍子,气冲冲地走出来,挥舞棍子驱逐着他:“走、走,都偷到这儿来了!”他丢下玉米棒,抬头瞪了我一眼,瞪得我脸生疼,又飞快地沿小路逃了。哼,小贼!
我看着奶奶,张嘴刚想问,奶奶就喃喃起来:“这个混小子,一天到晚不学好,趁着爸妈不在家,净做些偷鸡摸狗的活……”
爸妈不在家?莫非……
第二天早上,我随奶奶去河边洗菜,又见到了他。
他戴着一个斗笠,赤膊在河边地里割麦子,不知是镰刀太重还是他太瘦了,麦子半天也没倒,只听见刀割麦子“哗嚓嚓”的声音响成一片。
我跟奶奶打了声招呼,捡起地上几个玉米棒子———这是我昨晚放进包里的。我刚走到他背后,他就警觉地转过头,颤颤地问:“谁———?”他的脸黝黑黝黑的,在太阳下晒得又黑又红,汗水的纹路不听话地爬满他的脸庞———不,那不是汗水。“你哭了?”我问。“才不是哩,你想干嘛?!让开……”他好像一只暴躁的小兽,对着我亮出了犄角和獠牙。“嘁———怪不得半天割不下几株麦子,边哭边割,哪儿来的力气?”我无视他恶劣的态度,自顾自拿起镰刀,和他一起收麦子。他看了看我,不再说话。
“嚓嚓———”此起彼伏的割麦子的声音,在这个农村的夜里,拉近了两稚童的心,凉风习习,工作了好久,我终于和他一起推着满装小麦的板车返程了。他邀请我去他家坐坐。
不知走了多久,一座茅草搭成的小屋才出现在我眼前。他羞涩地朝我笑笑,挠着头:“我家有点儿破,你可别嫌啊……”
我连忙摇头:“不会不会!”
进了屋,一股嘲味夹杂着孤独的气息迎面而来。
我问道:“你一个人住?”他点点头,眼神黯淡下来:“我爹娘带我爷爷去城里看病了,好像叫什么……癌症,我也不清楚,我一个人住这儿……”
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,看着他墙上挂着的全家福,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这个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很破旧,独独这张照片很光滑干净,新崭崭的。我踱过去取下相框,一家子在阳光下,笑得好灿烂。触到照片后的纸,我翻到背面,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笔一划,那么整齐:
“9月7日,爸爸妈妈带爷爷去城里看病了,我好想他们……”
“9月13日,我听乡亲们说爷爷永远不会回来了,一定在骗我!”
“9月27日,有人骂我是‘没人养的孩子’,我明明还有爸妈和爷爷!”
“10月8日,我拿了邻居的东西,我实在太想吃玉米棒子了……”
……
看着看着,我滴下了泪,赶忙用袖子挡住脸。他见我在看相片,小声地问我:“你知道,我现在最喜欢什么节日吗?”我摇摇头。
他接着说:“过年啊!我爸妈说,等今年过年,他们就带着爷爷回来看我呢……他们快一年没回家了……”
我鼻子一酸,刚止住的泪,好像又要淌下来了。嗓子干干的,涩涩的,我无法用语言安慰他,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。
原来,今天的他,才是真正的他,他不是偷鸡摸狗的小贼,这才是不一样的他啊!
一个星期后,我要回城了,汽车快开动时,我看他气喘吁吁追着车喊:“如果在城里见到我爸爸妈妈和爷爷,记得告诉他们——今年过节一定要回来!我想他们了……”
风,拂下一串泪,是我的。